无朕

我是一本未被翻阅,且荒诞不经的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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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11.11企划】【勤井】幻昼

17:00鸽子送来和平礼物。



「建筑也是有感情的。」

井然说了很多次,纵然无人理解过他。

二十五岁的男性建筑师,在浑浑噩噩的失恋日子中被强行剥出一丝灵魂,为眼前这看着有年代却尽力被维护得很好的建筑物,泪凝于睫。


清冷傲慢的井然,谁也没想过对于恋情他是这般小心,像一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鸟,奋力飞翔的努力却被不屑一顾,最后唯有藏起了爪子、收起了翅膀,独自舔舐伤口。

正如谁都高看了他,都以为他不会多受伤。因为他是井然啊,他是了不起的井然啊,就算面对背叛也定能笑应自如,从容不迫的走入下一段感情。

谁也没有想过他会有多难过。

他只身站在这栋隶属意大利——浪漫罗马中的残缺的建筑物前,魔怔的加入排队队伍。

这是在罗马著名的鬼屋,前身是个孤独老人的别墅。据说老人肆意更改了房子的规格,背叛了房子的常规,根据自己的喜好将其修建得乱七八糟。老人死了之后,也搬进过几个人,包括那些曾不知在天涯海角哪一处的亲戚——然,无一幸免、死于非命。

仿佛被诅咒一样的房子没落了。后来却因身在旅游景点,被政府强行更改为卖点之一,只要两欧元,便能入内参观。

两欧元,实则不贵。但要说便宜,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井然也嫌贵。

也许心里过分在意起这个消息,不知不觉他也走至此处。别墅让他感到心里沉重,那落了灰透不进光线的玻璃窗,总有吸引他靠近的光芒。

他为失恋而难过,却不屑为不爱自己的人而哭。他容忍,他轻描淡写。

他不愿意让努力功亏一篑,因此也不会让自己在这氛围中交出眼泪。

所以他参与了这件无聊的事,他选择追寻答案。


鬼屋的导览告知他们保持安静,步伐放轻。房子里的东西,包括墙门都不许触碰。还有,不要擅自掉队。

三到五个人为一批,一批结束参观才会轮到第二批进场。这样的地方,小孩是不被允许进入的。

当井然屏息,厚重的大门在身后被合上。房子里与外头刺眼的阳光相比起来落了一室暗沉,光线的不足让井然眨眨眼,适应了室内的暖色昏黄才打量起房子内的摆设设计。

不论他莫名其妙的情感,身为建筑师他本身就对建筑的观察有高度的敏锐度。

和外在不值一眼的普通不一样,内在丰富得多。井然无视导览无声的再次提醒他们安静的举动,环顾一圈。

它拥有过去旧式教堂的花窗玻璃,炫彩的窗色在无色微光打下时映成色彩,正如被圣歌赞扬、被上帝笼罩的祝福。窗户顶端的拱形洒在井然落脚之处,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井然的影子抑或是光的形体。

导览压低声量的简单为他们做介绍,井然无心聆听。

客厅的气场庞大,木色雕花的家具有一丝中国风格的气息,颇有一种将古色古香的,被遗忘的古质融入其中,像极了罗马那既自由憧憬却又封闭保守的矛盾色彩。

“房子主人生前是中国人。”

哦,难怪。

壁炉以大理石围造,本应袅袅升烟的温暖所在,此刻冰凉得让人不寒而栗。同样以雕纹大理石所铸造的梯阶层层往上,不见尽头。与楼梯周旋而上的是间隔一致的大幅油画,多年过去,这些油画仿佛墙壁上那些无人触及也能片片调落的壁癌,色彩暗淡,已经分辨不出看似肖像画上的主人轮廓是什么样子了。

井然说不清楚,但原先心事重重的感觉一扫而空。取而代之的是认为自己做了傻事的恼怒。只是普通的建筑物,什么感觉也没有,他只感觉自己做了多余的事。

他急切不耐的只想赶紧结束这愚蠢的导览行动。

终于,他们看见了房子主人的叛逆。

房门极其的多,小楼梯也多得很。导览说,包括他们刚才看见的螺旋梯阶,走到尽头其实不过是一面石灰壁。

墙后藏书千万,却必须另寻道路。包括每一扇门背后,随时都可能只是通往外界的曲折道路。最后的最后,导览将他们放任在视线所及的厅堂,允许他们有十分钟的自由走动。

大部分的人都会远远的观赏颜料剥落的油画,或是被红布条隔绝开的外围盯着壁炉发呆。还有的人,好奇的靠着花窗,打探着能不能看见外面的队伍,而炎热下的路人又能不能看见他。

井然的皮鞋后跟敲在大理石上,啪、哒、啪、哒。导览警惕的盯着他、窗边的人看热闹的瞥视、蠢蠢欲动想跟随的他人。

楼梯只有两层楼,更准确的说是一层半,被墙壁完全挡住了去路。导览自知无从往前,因此没有出言阻止。可井然却在油画上那一双双扭曲了眼目的注视下,穿透过了墙的阻隔。


井然跌个踉跄,柴火噼里啪啦的在火堆里燃烧,就跟井然想象的一样温暖,那人闻声回望。

他半蹲在壁炉侧,火光在他脸上灼灼摇曳。他的瞳孔剧烈的摇晃,深邃的双眸因情深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。

他起身,放下撩起半挂于膝的长衫。

“井...井然...?”他叫唤得很不确定,却仿佛因确定所以才颤了声。

“你是?”

他在井然无知的迷惑中敛了神,垂眸间飞快的运转头脑,试图寻找一个最好的解释——解释黄土一抔的人何以以一身有品味的白西装出现在此。

井然见他摇摇欲坠的,琢磨着应当上前扶握住他。前脚一踏,才察觉自己踩在阶梯上。他下意识的收回差点踩空的脚,抓住扶手,抬头之即他突然发现墙壁上没有那些油画。

“小心。”他微笑着,邀请井然下楼。

脸上已经看不见刚才的失态,对井然这位凭空而降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畏惧。

井然轻咳,顺着楼梯,步步为营。他抚顺身上白西装的皱痕,朝他伸手。

“井然。”

“嗯。”对方没有回握他的手,反而对他欠了欠身。

“嗯?”井然挑眉,对方竟连名字也拒绝交换。

他紧盯着对方的举动稍显失礼,可他也没有避开井然的视线。他回望,在井然的双眸中失神,既是复杂的也是许多的欲言又止。

他轻叹。

“罗勤耕。”

这一次,他没有拒绝井然。像是弥补过失,像是对重蹈覆辙的挑战。

“好的,罗勤耕。”井然得体的点点头。

井然只当他是普通陌生人一样的有礼疏离的相待,这一声却让罗勤耕又抖了抖肩膀。

这房子和井然所参观的没有差太多,仅仅多了些人烟气息。厅中流苏的吊灯,暖橘色的壁灯,以及羊绒地毯,补偿了屋内流动的光线。

罗勤耕没有催促他四处打探,更没有问他从哪里来。他径直的坐下,一眼不分井然,安安静静的砌茶。玻璃桌几上却置放紫砂壶,一如井然对这建筑物而言,相同的格格不入又能勉强的相融。

井然犹豫了一下,在罗勤耕的对面坐下。

罗勤耕没有抬眼,自顾自的怡然自得,就当空间里没有第二个人。

当茶水源源流出,盛满杯皿。他三指握住杯托,压着下唇微微倾斜,抿下一口热茶。

“对不起...”

他的颤音呢喃揉碎在茶水,随着茶枝浮起又沉入。

对面的人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忽然消失了身影。

由始至终,茶仅有一杯。

井然稀里糊涂的重看那些薄弱易脆的壁灰,以及导览集合大家离开的手势。

他知道他回来了,可他好像把心思落在了那里。

罗勤耕,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。井然临走前,深深的看了眼油画上男人的模糊身影。

热茶在沉默中渐凉,罗勤耕始终维持同样的姿势,聚焦某处的双眼久盯而使泪水汇集。含泪带笑,他笑着轻拭眼角欲掉的眼泪,将反盖在桌面的相框拿起。

他紧紧拥抱相框上熟悉的笑颜,颤颤巍巍的起身,打开上锁的柜屉,把那张黑白照轻搁在里头,一张张模样似井然,扮像却不同的的相片冒出了头。

你又回来了,井然。

房子安静得只剩下罗勤耕的呼吸。


井然又来了。

他始终放不下这段诡异的相遇,再次花了他认为人生中浪费的两欧元。

这一次的罗勤耕长衫半解,露出光洁的半边肩膀。他的胳膊缠上纱布,而他本人额头冒着冷汗,纱布一角卷绕手心,用力扯紧拉出一截,放到嘴边试图用牙齿咬断。

即便看起来已经缠了好几圈,但井然还是看见纱布上沁出了血。

井然穿了一件直条纹的深蓝外套,里头是亚麻色棉衣。双袖折起,蜷在胳膊肘子处。罗勤耕闪烁着无辜的眼神盯着这次凭空出现在壁炉前的井然,井然也愣愣的回看他咧齿咬着纱布的模样。

“你身后不热吗?”罗勤耕放开嘴,咬得半断的纱布露出参差不齐的线口,他微笑着调侃井然。

壁炉烤柴,火源不断。

井然有些糗,堪堪往旁边移动,躲避开来。罗勤耕笑了笑,没有追根究底。他用胳膊压着纱布,贴紧身子,一边强行用扯的,想借用蛮力把纱布扯断。可这样同时压迫了手臂上的伤口,他咬紧了自己的下唇。

“我帮你吧。”井然主动示好,他都站在这里了,哪怕不认识他也不可能放着一个受伤的人视而不见。

罗勤耕眨眨眼。“好呀,麻烦你了。”

根据罗勤耕指示的方向,他顺利找到了一把剪刀。黑色的剪刀很秀气,镶着雕花,倒是有几分的哥特风。

它被罗勤耕狠心的裹得很紧,然而当事人却毫不在意,不知疼痛的模样让井然心底一紧。他默不作声的将纱布统统摘掉,罗勤耕虽是诧异却没有多做阻止。

手臂上的伤口让井然怜惜,是什么让他受了伤,是什么才会造成这样破了个孔,又流血不止的样子。

“是枪伤。”罗勤耕读懂他的恍神,主动告知。

“枪?”井然喃喃的轻道。

他用棉棒沾上碘酒为他消毒,动作之轻。当他回过头去看罗勤耕时,撞上他看着自己出神的眼眸。

那双眸瞳有许多的话想说,可是最后他说出来的只有一句,“不疼。”

正如井然像被掐住了咽喉的苦涩,有千百个困惑,最后却只问出了,“疼吗?”

声音轻微而细颤,由心流露至外的心疼。

井然动作娴熟,一层一层的为他拢上,紧密度适中。最后在他用剪刀剪去多余的长度,打上一个小蝴蝶结上而宣告完成。纤细的指尖像跳跃的精灵,像他回眸微笑时,眼里闪烁的火焰。

罗勤耕差点就忘了,眼前的人不是当初已经属于自己的人。

“罗...勤耕?”井然小心翼翼的调动上次的记忆。

“嗯。”罗勤耕深吸一口气,将长衫拉起,遮盖臂膀,端庄的把扣子重新扣上。他自顾自的收拾散落的纱布、剪刀,染血的棉棒和报废的毛巾,见井然不知所云的在一旁有些局促,他抿了抿唇。

“你又来啦。”

陈述的口吻。

“不知你信不信,但建筑师跟建筑物之间会有共鸣,会有心灵上的呼应。这里,给了我一种他在召唤我的感觉,我认为我应该来。”

抹去诡异的空间扭曲问题,省略了时间的跨度,井然仅仅对他想出现在这里的想法做出轻描淡写的解释。

罗勤耕的动作顿了顿,自言自语道。“原来你这世还是建筑师啊...”

“抱歉?”

“没什么。”罗勤耕微笑。“你出现得刚刚好,我很感激你。”

“先生客气了。”井然脱口而出的,既是出于礼貌更是这人身上的气质。深怕罗勤耕追问,井然慌忙转移了话题。“可以冒昧请问你是为什么受伤吗?”

罗勤耕正好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掷入垃圾桶。

“现世纷乱,动荡不安,民间枪枝泛滥。今日彻夜狂欢,明日横尸街头都是常有的事。再说,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属于我们的朝代,哪怕是皇上,也得寄人篱下,笑脸应酬。”

“我不过只是伤了左臂,挨了一枪,已属大幸。”

罗勤耕说得轻松淡泊,好似受伤的人不是他,死里逃生的不是他。

井然越听越混乱。为什么这里可以合法持枪,又为何性命堪忧是平常事?他从西方罗马来,可罗勤耕却提及了皇上。

“请恕我再问个愚蠢的问题。”

罗勤耕抬手,示意井然请问。

“今夕何年?”

罗勤耕抬眸,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井然。

“1924年。”他顿了顿,不卑不亢的补充。“11月。”

“末代皇帝...”井然震惊的喃喃自语。

罗勤耕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,忽略过去的往下说。

“皇上溥仪携同皇后皇妃,被赶出紫禁城,来到天津。”罗勤耕回首,睨了眼呆坐着的井然,悄悄用身子挡在藏有枪枝的柜屉前。

“所以,先生是溥仪身边的...?”

罗勤耕沉默半晌。“抱歉,我为洋人做事。”

井然的不可置信,空气中的浮躁,全都浓缩在了仿佛静止的时间里。井然环视这些奢华的、半西式风格的家具,设计,深知罗勤耕言之有理。

现在的井然没有什么排外情怀,然而放在1924年的年代里,罗勤耕却投身外来者这样的举动,让他对罗勤耕一身正气的好感消失殆尽。

“你...”

罗勤耕转过身,背对着他。表面平淡,实则不安的,他抠了抠自己的手指。疲惫的闭上眼眸,他心道,就让井然对他置气吧。

别再来了。

如果井然注定要为他丢了命,那么就让他主动离开井然的人生吧。以前他能为家国不爱井然,今天他也可以为爱井然而违心打诳语。

轻抚自己手臂上的伤,残留井然掌心的温度,他突然可以原谅误伤了挡在皇上面前的他的那个洋人。

他轻叹,突然有点想知道井然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。

他又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。


现世纷乱。

井然手持电子画笔,第几次停顿在画板上下不去手。古老教堂的修缮工作并不难,只不过它斑斓莫测,常存至今的神秘,总是把井然的思绪带到很久以前的年代。

或者说,带到存在于那个年代的男人身上。

“井设?”

井然又一次回过神来,他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,手边的热咖啡不知何时被喝光,留下咖啡污渍残留杯底。

“我们先休息十五分钟好吗?”

让助理先退出办公室,井然把窗帘都关上,办公室内的声控灯被他调得微亮,只留下还能看清事物的昏黄。

他后仰着头,靠着弹性适中的办公椅,双手撑在扶手边,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。

动荡不安。

他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有靠近那里了。

不知道罗勤耕是否还在继续他的生活?

以他的模样,应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。这样的人,也会被危害性命吗?真的有这么危险吗?

井然认为自己应该换个问题了。

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。

他猜想罗勤耕也跟自己一样好奇这个答案,所以才会在看到自己的时候,紧张得手里的小盆栽都差点摔到了地上。

罗勤耕在隐忍,否则他那一闪而过微微握拳的手不会在抖,他的嘴角也不会发颤。而他还非要装得四平八稳,君子端庄的微笑。

“你来...”罗勤耕有些郁结,语塞了半天深深叹息。“为什么?”

“你别误会。”井然冷冷的眼眸扫过他的脸,径直接过他手里的小盆栽。“我来,是为了告诉你你错了。”

罗勤耕偏了偏头,露出困惑的神情。

“现在现世安稳,人人平等。国家富足,无需仰赖他国。”井然冷哼,一字一顿的咬牙强调最后几个字。

罗勤耕眨眨眼,暗自消化井然的话。

“是这样啊...”未来人人平等了呀,原来皇上并没有成功呀。

他把惋惜和失落都藏起来,笑容温润。他垂眸,眼睫毛落下阴影,视线正好落在井然手上那小盆栽上,新枝桠冒出不足为道的嫩绿。他打从心底的为未来的平静安宁而雀跃。

“那真的是太好了。这样,你就能安安稳稳的追寻自己的梦想了吧。”

井然皱眉。罗勤耕的话像是一句普通的祝福,听起来没有毛病,可是又好像多了那么点东西,那是井然都不敢设想的,一个人对他的了解程度。

他不敢触碰。

所以他竖起了逆鳞。

“无论外在条件如何,我想要的,就算多绕几条远路我都会朝它前进。无关别的,就是我想要。”

罗勤耕失笑,轻拍一下井然的小脑袋。

“这个我相信。看似无关的道路,其实都只是换个方法向终点靠近。你不解释,别人指责,这比披满荆棘的道路更让人沮丧吧?”

井然一时分不清罗勤耕究竟是刚好说中了他的心事,还是对自己暗示的是他自己。他是不是想说,即便他帮洋人做事,但其实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全国家?

井然有些混乱。

“嗷...”

罗勤耕看井然走了神,弹了下他的额头。听他发出小声的惊呼,罗勤耕咯咯的笑起来。

“想这么多干什么呢?你的脑袋瓜就这么大,烦恼都快装不下了。”

顺走他手里的盆栽,罗勤耕转身时长衫飘逸,他步伐平稳,悠悠的绕过井然走上阶梯。

井然急忙跟上他的脚步。

诺大的白墙毫无一物。井然好奇着后来挂上的那几幅油画是在什么时候占据这面墙的,手背着身一步一步跟着罗勤耕走。

“没了那些肖像油画原来这么空啊...”

他的自言自语被罗勤耕听见,罗勤耕不住停下脚步,侧身回头。

“肖像油画?”

“不...”

“挺好的主意。”

罗勤耕擅自点头附议,他认认真真的思考,真真切切的朝他轻笑。井然忽然意识到其实这栋房子的采光也没有那么糟。

至少罗勤耕的微笑在打光之下看起来那么的明亮好看。

罗勤耕的笑容缓缓收敛,他愣住了。井然的掌心传来发烫一样的温度,他触电一般的将手抽离。

“不是...我...”

我鬼迷心窍,不小心抚摸你的脸庞?我在梦游,无意识的往上踩了一步?

井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解释,心虚的抬眸时却发现两人靠得很近。罗勤耕站高他一个台阶,他们的距离仿佛一个点头就能触碰到彼此。

“没关系。”

罗勤耕往后退,上了一梯台阶,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
“我不介意。”

“嗯,那就好。抱歉。”井然得体的姗姗移步。

罗勤耕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。

“嗯。”

他目送了井然的再一次消失。

失魂落魄走出鬼屋,井然回首,远看新一批的人走进去。冬日的太阳就是三温暖,不晒却是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缓缓焖出汗。

门外看守人群的导览正在说着井然最近听得很多的话,他有些恍神。他突然找到了一道问题。

为什么要把房子设计成那样?楼梯不能到二楼,房门后面是墙,为什么?

他疾步加入队伍,他紧紧的攥着心里的问题,反复追问自己。他不是想见罗勤耕,他是心有疑惑未得解惑。

工作人员看他的神情疑惑又警惕,而井然只是淡淡的再次给出两欧元,打开钱包塞门票的时候假装无意露出了塞在钱包里的名片。

建筑师啊,工作人员对这人怪异的迷恋感到豁然开朗。

井然进去,井然出来。不多的时间,参观结束,他也没有再进入到那个空间。

没有如愿再次见到罗勤耕。


罗勤耕停顿在楼梯上很久,久得他确认井然不会再回来。

他虚扶着楼梯堪堪坐下。

他生命里的时间循规蹈矩的往前走,可井然从古而来,又从未来而来。

井然没有记忆,却自灵魂印记一般,对他倾心。以前的罗勤耕许国不许卿,厌烦过井然的靠近,斥责过井然纯净倔强的感情。

“没关系。”

“无碍。”

“你是爱我的,罗勤耕,我看得出来。”

“惟你今生何求。罗勤耕,你分明心悦于我。”

罗勤耕动容。他徘徊在不断的拥有,又不断的失去当中。井然在他的世界里死去,重生在下一世,迷迷糊糊的又寻他而来。他怎么可能爱井然,他怎么可能可以爱井然。

他靠着楼梯,身子瘫软。井然总是穿插在他不同的时间点出现,对井然而言只是一个星期,对罗勤耕的世界却可能隔了好几个月。

罗勤耕心想,愣愣的盯着墙壁看。

“油画啊...”

井然口中的那个和平的未来又还有多久呢?他又还要坚持活着到什么时候呢?


井然来得不巧,他不在。

门外的世界没有队伍,没有拉线的工作人员,也没有叮啷响的零钱声。

只有三轮车上载着富贵人家,穷苦人家在前方拉车。三三两两的,也有还没开工的人蹲在街边,守着三轮车等着工作。

井然没有在意自己的服装格格不入,不解这次为何自己身在外头。

“喂!小心!”井然转身躲开,三轮车拉过去时上面身穿旗服的女人不屑的瞥了他一眼,匆匆离去。

井然欣赏这一片光景。浓厚的时代色彩让他本能的用双眼记下这里的一切,指尖蠢蠢欲动想让这些都成为他的设计灵感之一。

叫卖报纸的小男孩,握篮卖花的小女孩。穿了西装,戴上礼帽的罗勤耕。

罗勤耕?

他张口想迎上前,罗勤耕风骨依存的与日本人攀谈,微微欠身站在西装革履、戴了一副眼镜的男人身后,他们交谈甚欢,友好的对视而笑。

隔着一条街道,井然正想着不做打扰,却无意瞥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压低头上的小偷帽,以袖遮刀,直直的朝罗勤耕的方向前去。

他露出了刀尖,脚步急切。罗勤耕却毫不知情。

“罗勤耕!后面!”

井然情急之下放声大喊,罗勤耕只看过来一眼,马上反应过来的转身,将身旁的男人推到自己身后,张开双臂挡着,也同时结结实实的在腹部挨了一刀。

“啊啊啊啊!!!”人群是炸开的锅,喧哗逃跑。

罗勤耕捂着伤口跌坐在地,身旁的男人半扶不握的,那日本人也早已没了身影。

“皇上,我没事...”

井然拨开人群,狂奔向罗勤耕。

“罗勤耕!”

“井然...”

他虚脱的朝他轻笑,井然撞开男人把罗勤耕抱进自己的怀里。“你给我醒醒!”

“是井然啊...”

罗勤耕莫名安心的合上了眼,晕在井然的怀里。

井然横抱起他,当机立断的要求带路把他送去医院。时代落后的医疗让井然忧心忡忡,他守在手术室外,来回踱步。

男人一直观察着井然,保持缄默。井然手握拳头抵着嘴巴,满眼都是静不下心的害怕。直到医生说罗勤耕没事了,他不记礼仪,拔腿就奔向罗勤耕。

罗勤耕还闭着眼睛在睡觉,井然看到这么安静的他反而冷静了下来。他坐在他的床边,盯着他发呆。一杯热水捂在手心缓缓转凉,换了又凉,凉了又换,罗勤耕才悠悠转醒。

井然帮他立起枕头,扶着他坐起来。罗勤耕苍白无血色的双唇嗡动,轻道谢谢。井然咬了咬唇,慌张将手里的水递给他。

罗勤耕抿了口水,眼神询问井然在这里。

“为什么要逞强?”井然语带质问,却又那么的不忍心。

“咳...”罗勤耕轻咳,眼眶因刚醒而泛红。“因为我必须这么做。”

井然深邃的眼眸牢牢的盯着他看,想从他的话里找到一分违心的心思。

“这是我的命,井然。”他轻声道。

你不要再妄想拯救我,将我拉出这时间的洪流了。我永远无法如你所愿,与你厮守。

井然不甘心的咬紧下唇。他瞒不过罗勤耕,也骗不了自己。他知道,罗勤耕存在于1924年,无论他多么长寿,也不可能活至今年。他知道,罗勤耕隶属在过去。

罗勤耕伸手去勾了勾井然的手指。

他虚弱的笑着。“你可能不记得了,可是你已经为我努力好多世了。”

“以前我不会抛弃国家与你相爱,现在哪怕大清亡了,我也自有重任。”

罗勤耕说得委婉,语意却那么直接。

井然低头去看自己的小尾指被罗勤耕安慰似的勾着,他哄孩子一样的温柔神情让井然感到烦躁。所以他把手抽离,背往后一靠。

“你多心了。即便作为一个朋友,也不会忍心看你受伤。”

“井然...”罗勤耕无奈。

“闭嘴。”

不知何故,井然这次能留在这里的时间长了许多。他甚至能陪在罗勤耕身边熬过夜晚,醒在日出。

他穿了罗勤耕的长衫,照顾着受伤的罗勤耕。为他削苹果,为他推轮椅,带他散心。井然为他检查伤口上的包扎,定时注意医生为他换药。罗勤耕一次一次的提起让他离开,井然却充耳不闻。

当初被罗勤耕保护的男人没有再来过一次,罗勤耕不在意,可井然心底是不舒服的。

“你看,雀鸟。”

“嗯。”罗勤耕坐在轮椅上,在夕阳落长廊时抬头仰望。“鸟儿尚知归巢,何况是人呢?”

“我不知道如何回去。”井然淡淡的将他的话打了回去。

“我知道你是回去了又来。”罗勤耕抿唇。“别骗我,井然。”

“那又怎么样呢?”

“你留下来,又能怎样呢?”罗勤耕循循善诱的劝他。

“在很久的未来,我们已经不需要打战了。”井然无视他的话,答非所问。

“那个时候,妇人可以工作,女孩可以上学,不需要仰赖男人;小孩有义务上学,文盲机率越来越低。”

“人们选择愿意陪伴一生的人相爱,没有人可以再逼迫谁盲婚哑嫁。甚至,甚至有些地方,男人可以选择男人,女人也可以选择女人,只要他们愿意。”

罗勤耕沉默一会,故作轻松。

“是吗?那为了这个未来,我们的拼搏都是值得的...了...”

井然俯身拥住罗勤耕,罗勤耕坐着,被他从身后环过肩膀,紧紧的搂着。

他怔然,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手搭在了井然的手臂上。他的力道很大,紧紧的捏着井然的手,那是他无声的拥抱,无法以言语倾诉的心情。

井然靠在他的耳边,吹过的也许是长廊的风,也许是井然的呼吸。

“等到那个时候...”

“那个时候,你一定要来找我。”

井然红了双眸,声音压抑着哭腔却还要装作如释重负的调侃。

他们都知道这个承诺是不可能的,却只能紧紧的攥住这个承诺作为希望。

随后将来的战乱,罗勤耕即将离开这里。井然只能守着这些他已知的秘密,他紧闭上眼,在罗勤耕的脖颈间贪婪的深吸一口气。

力道渐失,肩膀上的重量被无力的刮风取而代之。罗勤耕双手艰难的推着轮椅,孤身只影。


消失在了医院,井然踉跄跌坐在房子的某个死胡同处。走廊的尽头却是一面石灰墙,再无前路。

他自己起身,低头去拍自己长衫上的尘埃。他后知后觉的发现罗勤耕的长衫,竟然被他带回来了。

还没仔细感叹,井然的身影又消失了。

还是罗勤耕那熟悉的房子。建筑物里灰尘味很重,井然敏感的用指尖抵着鼻子,不悦的皱眉。

总是炊烟袅袅的壁炉,再无火气。

井然抬步,缓缓靠近楼梯。楼梯的尽头,已经不再是能通往二楼的位置了,跟一开始参观的鬼屋格局一样,被堵住了方向。

由低至高的,一张、一张金色边框的镶着油画。井然盯着那些肖像画,看了好久,好久。

终于,房子最后一丝的烟火生气也消失了。

井然看着那些因年代悠久而轮廓模糊的破旧油画,听见导览轻声的说,应是这栋房子的主人的肖像画。听着同行的某艺术人士侃侃而谈,说隐约能看出色彩饱和,背景丰富,应该是个自恋倾向的人。

井然笑了,却笑得怅然若失。

他才知道,这些模糊不清却依旧莫名熟悉的轮廓,正是井然。

罗勤耕用他的余生,颤着年迈的双手,学习了油画。他逃到罗马,盖了一栋内在设计和装饰都一样的房子。他记得井然的话,抖着手抓着画笔,画下每一个井然的侧脸、正脸,和背影。

井然闭上眼睛,右眼一滴眼泪滑落。

罗勤耕的未来、井然的以后,都没有彼此。


只是还有一个问题,他始终忘了问罗勤耕。

为什么要把房子设计得这般曲折?此路不通,门后无出口,连他本人都会迷路的复杂。

罗勤耕也没有机会告诉井然。

就算变成鬼魂,他也希望能再等到井然再次神出鬼没的找到他。


「走不出房子,我永远等你。」

采光昏暗的建筑物,与踏出门外的刹那日光形成鲜明对比。井然眯了眯眼,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。



我的搭档  @你踩到我扇子了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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